這一組何老晚年時冩給女兒何曦健怡的詩,原計劃是放在同一篇裡品解的。不成想一路冩下來,詩中那愛子成鬱,百慮千憂,有子方足之情深和細膩讓我欲罷不能。其情,其感,其憂,其無奈,其慰籍,其嘆息,一倡三嘆。筆下不由自主地要細細尋品其纖微處,不能統而論之,故首首成篇。蓋爲那詩中的愛女之情所撞擊焉。
感示怡兒
盂水分鄰粥,渠稠汝且稀。
人誰忘德惠 , 事有暫因依。
藥物無新效,肌容損舊輝。
強持衰目看,時複望來歸。
一顆掌中珠 , 明於天上月。
窮愁何所慰,見汝生微悅。
汝飢我腸攪,汝病我心結。
爲父愧無能,向兒複何説。
這首詩和上一首的情味是相通的。上一首《雨中望女怡》,冩滿了雨中對女兒的千愁百慮。這一首的悲情則更甚一步,既憐女兒也憐自己,從始至終在窮,病,衰,愁的苦水中無法自拔。想來此時的老人家年事已高,夫人故去,孤獨憂傷難解,卻又不得不爲愛女掛心,故此傷複傷矣,百感叢生。
這首詩的傷之多,痛之重,人物之糾結,交叉,繁瑣,讓我初讀時頗有些睏惑。比如第一句“盂水分鄰粥”誰分誰的粥?“人誰忘德惠”誰忘誰的德惠?“藥物無新效,肌容損舊輝”這是説“我”還是“怡兒”?如果是“怡兒”那下句的“衰目”又指誰?如果是“我”那後麵的“汝病我心結”又該作如何勾連?“窮,愁,病”的主體究竟是“我”還是“怡兒”,還是兩人都有?事件的來龍去脈是什麼?在句子之間穿梭感嘆的人物身上髮生了什麼?這些答案都要仔仔細細地一一尋找。 通常在詩裡,尤其是在這種感懷詩裡,詩人常會隨性而髮,讓情感如江河般奔湧瀉下,隻爲一吐心中塊壘。所以這類詩往往因隨性而跳躍。人物,關繫,事件,故事,穿梭在詩句當中,但細節隻有作者才知道。蓋因真情湧來千裡奔騰,不屑整理源頭和路徑焉。比如杜少陵的《春望》“國破山河在,城春草木深。感時花濺淚,恨別鳥驚心。烽火連三月,家書抵萬金。白頭搔更短,渾欲不勝簪”就有此感覺。尤其是頷聯處,誰濺了誰的淚,又是誰驚了誰的心?這些都需要你細細品味才能得知。
那究竟“盂水分鄰粥,渠稠汝且稀。”是誰分了誰的粥呢?詩人沒交代,從頭推起是看不出來的,那我們先按下不表,從整體處尋找答案。
先看第二聯“人誰忘德惠 , 事有暫因依。”首先,這個“誰”不是指具體的誰。雖然表麵上是在説怡兒,而説怡兒也符合或遵循這個至善道理,我初讀時的理解就是這樣的。“怡兒行善,爲鄰人分粥,給人稠的她喝稀的。她的德惠沒人能忘記,都是有原因的。”這樣的解釋,單從首二聯來看,似乎合理,但統攬全篇,在情味上則形成了隔離。通篇的情味基調是“窮”和“病”,那麼讓怡兒去爲鄰人分粥似乎説不過去。你看,從首二聯到第三四聯,中間沒有任何交代和過度,直接就到了“藥物無新效,肌容損舊輝。強持衰目看,時複望來歸。”爲什麼?因爲“窮”和“病”一直在延續。那麼,首二聯的“德惠”和三四聯“窮”“病”的主體就該是同一個人,而不是在兩人之間的轉換。
“藥物無新效,肌容損舊輝”與後麵“汝飢我腸攪,汝病我心結。”“飢”“病”的關聯,也曾讓我想當然地將此處的主人公定義爲“怡兒”,可是這樣的話,它與下句的“強持衰目看,時複望來歸”又形成了另一個脈絡上的隔離,所以,再尋下去髮現,前麵部分所有的“窮”“病”“愁”都是在説詩人自己,因爲“窮愁何所慰,見汝生微悅。”
我現在啊,吃藥也沒有什麼作用了。身體(肌容)也不如從前了。“強持衰目看”——老眼昏花,強自看啊。看什麼?“時複望來歸”……就是希望能看見你回來呀。這樣的話,那接下來的“汝飢,汝病”跟這些就沒關繫了。“窮愁”也是“我”,“病”也是我。窮睏愁悶中,唯有看到你,才心情愉悅起來。因爲你是我的掌上明珠啊,如同天上的月亮一樣。前麵的哀嘆,詮釋的都是此刻的愧疚。你餓的時候,有如我腸攪。你病的時候,有如我心中打結,爲父很慚愧,很無能啊,又不能對你説。“汝飢我腸攪,汝病我心結。爲父愧無能,向兒複何説”。
這樣全篇讀完,回頭再看開篇句,“盂水分鄰粥,渠稠汝且稀”,就與“怡兒”沒有關繫了,不是給鄰居分粥,而是從鄰居那裡得到“粥”,“德惠”也是指鄰人了。友鄰的幫助,不能忘記。我這樣窮睏也是一時的,事出有因——“事有暫因依”。這首句中,最重要的字“分”是關鍵。“分”是“分於”,而不是“分給”。鄰居家的粥鍋裡,分出來的,因爲無法太多,所以回來後,再加水,粥就更稀了。這,與後麵的“窮愁”就呼應起來了。“盂水分鄰粥”的“盂水”很形象,説明了一個極貧的狀態,“盂水”是水盂的意象,意爲磨墨時給墨添水的器皿。比喻從鄰人那裡分來的粥也是不多的呀。
所以,我們看到,第一句定調給整首詩定下了個“貧”字,往後看,主調是現狀的窮,父窮愧對了如掌中珠,天上月的怡兒。
冩到這裡我就想,難道現實中的一方大儒何振岱果真有如此貧睏過麼?果真有過食不果腹需向“鄰人分粥”的境況麼?我是不信的。也許此事實並不準確,但在詩裡,卻有理由這樣理解。評詩,重要的是捕捉“情味”。不一定很準確,但一定要很貼切,以情味爲基調髮揮演繹。評詩的難,在於詩本身的“不確定性”,而這個“不確定性”又恰好是詩的特點。所以,如果太清晰明白,反而損害了詩味。太朦朧,又失去了“評”的意義。所以這個尺度,才是最難把握的。詩中的何振岱和詩外的何振岱如何統一,希望有同好暢言,解惑答疑。
文|申美英 编辑|陈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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